文革初期,毛主席用比案板还要大的字写的一张大字报,在我们农村孩子们中间产生的好奇,像浮在流水面的一片树叶,俏然无声地随时间流逝而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场空前的、席卷全国的政治风云的突变,对本来就很脆弱的农村学校产生的冲击是暴风骤雨似的,尽管我们这些天真得近乎憨愚的农村土娃,每天近乎麻木地,从社会接受着人们在那个时期创造的新词语,从这些新词语中感知这些窗外政治风雨声的肆虐。但是我们从每天来学校的那些带着红袖匝的革命小将们脸上看出,学校也是他们要领导和过问的重大领域。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变化。我这个年龄的人用属于我自己的童年眼光看到了这一切,并在我的脑海里产生了牢牢的记忆,这些记忆也使我对共和国那一时期的历史形成了深深的烙印,这种烙印之牢固,即便在以后我所接受的政治和历史课程的系统教育都没能将其抹去。
记得是一九六五年秋天的一天早上,我们几个农村小学生,按当地的上学习惯,一大早来到我们上学的大厅西厢房,到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大家像往日一样在大厅院里玩投杏核.突然从半空中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嘁声"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声音太大了,不仅慷慨激扬,而且在激扬中还带着几分杀气。我们这些从小玩泥巴长大的农村孩子,除了下雨时那种一响就吓得往娘怀里钻的的炸雷声外,从来还没听到过这么大的动静。吓得一帮小孩子呆呆地望着天空,捏着杏核的手攥得紧紧的,张着嘴,大气不敢出,这时我们发现,在大厅的屋脊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自己会说话的大铁喇叭筒子。大厅的大门上也写上了"耿南村革命群众造反指挥部"几个鲜红的大字,那滴淋的墨痕像是一个新鲜的伤口流出的鲜血,若干天后这几个字又变成了“耿南村革命委员会”。这阵势让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从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顾不上丢在坑里的杏核,悻悻地走进西厢房教室里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反往日的调皮吵闹,一声不吭地听着大喇叭筒子不知疲倦的鸹噪。
说实在话这就是那埸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对我们这些农村儿童的世界产生的最为猛烈的冲击。从那以后我们在上学的时候,再也不敢随便跑进大厅藏毛毛猴了,就连下了课在院子里待一会,也小心翼翼,绝不敢再大声喧哗,放肆地追逐嘻戏。
从那时起我们上课的内容就变了,每天早上要对着伟人像一齐放声歌唱《东方红》,还要跟着老师一起高呼:首先祝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晚上放学还要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说真的那时我们这些生长在穷乡避壤的小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大海,也不知道什么是舵手,就连万物生长靠太阳也是头一次听说。从开始唱这些革命的歌曲我们还真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又过了一段时间,学校来了一位家里从解放前就穷.解放后依然穷得揭不锅的老贫农丁佃家老汉。他躬着背,两只胳膊总是向内弓着,一张苍老的脸上总是布满着尘土。他是上级派来对学校的老师和我们这些被被老师教育过的小孩子,进行再教育的。丁佃家老汉和村里的大地主丁世俭家是本家,老辈上也是十里八乡的富庶之家。到他祖父时定,因吸食大烟败落,伦为本家同宗丁世俭家的佃户,土改时自然就划成了贫农。佃家老汉有两儿一女,大女儿英年早逝,二女儿从小出麻疹,据街坊们讲,佃家的老伴人懒嘴馋,不知道忌口,吃了蜗牛之类的发物,害得花朵一样的女儿一只眼球像牛奶样混沌,只能嫁给了一家很穷人家的儿子做媳妇。儿子叫三留,在五八年后的浮夸风时出民夫挖河,因没有吃的饿瞎了眼,从那以后村里的人都喊他瞎留。说起来丁佃家老人也是个苦命人,日本鬼子来的时候,为了保护老婆不受侮辱,自己引开了两个欲追赶他老伴的日本鬼子,掩护老婆跳进了储存地瓜的窨井,自己被鬼子用刺刀刺伤了两只胳膊的筋,落下个残疾,拾不起来耧耙锄犁,干不了地里的农活,只好整天背着个粪箕子在街上拾粪。要不是被派到学校来,连个整劳力工分都挣不到。我们常常听见佃家老人走在街上自言自语地嘟囔:“命中无儿不能犟求子呀!”,那声音充满了对人生失望的悲哀和无奈。
他给我们忆苦思甜时总是分不清解放前和解放后,老是要和他儿子瞎眼这件事联系在一起。尽管我们老师告诉他只能讲解放前的苦和解放后的甜。但不识一个大字的佃家老人老记不住,总是按他的记忆和逻辑讲他所经历的、所知道的故事。
有一次,他给我们上忆苦思甜课,开始说万恶的旧社会是如何如何黑暗,地主老财们怎么怎么黑心,是如何变着法子地剥削和坑害穷人,说到情急处指着是他孙子辈的丁世俭的儿子三宝说:“三宝,你这个欠揍的小地主羔子,你爷爷的时候没少坑害了我们穷人。那一年,他个老熊让我带一帮伙计收割豆子,他狗日的会过日子,不舍得给我们做好吃的,想让俺和他一样吃窝头,连个咸菜都不舍得给大伙吃。俺一帮子穷哥们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枷狱’头,要他把饭管得好一点。第二天他老小子还不识目,让大老婆也就是你大奶奶,不是你亲奶奶,你亲奶奶是他的小老婆,给俺烙单饼吃,谁不知道单饼那玩意干,吃不顺口,根本吃不饱,他这是为了省粮食。大伙心里明白,一句话没说照出工,等你爷爷个老龟孙往牛车上装豆棵时傻了眼,每堆豆棵摊下都炸出一片黄灿灿的豆粒。他这才明白我们是故意作弄他,在豆棵摊上踏了一脚。心疼得你爷爷那个熊样,他这才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到晚上单饼就换成了葱油饼,还加了一盆猪下水炖萝卜。他这是活活的鲤鱼摔死吃,你们那些地主阶级个个都是属铁公鸡的,全是一毛不拔的守财奴。那个时候我们穷人就是这样和这些地主羔子们斗争的。”说到这里,佃家老人用手抹了抹嘴上的白沫,点上袋老旱烟,深深地吸上一口,接着一阵剧烈地咳嗽,不大利索地往地上吐了口痰,眼角里掉下儿滴混浊的泪,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毛主席他老家领着咱穷人打倒了三宝的爷爷,分了他狗日的地,分了他狗日的房,咱穷人有地种了,有房住了,再也不用给他抗活了,这没着没落的日子才有了盼头。谁知到了后来不是炼铁就是炼钢,整天折腾得不得安生。到了五八年、五九年,满地的芋头、高粱、豆子不让收,小长才个王八孙子,量着自己是干部,非要把全村人集合起来搞深耕密种,白白耽误了个丰年。”说到这里佃家老人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他提到的那个叫长才的年青人是土改时期的一个积极分子,后来因为有热情被上级抽调到公社当了一名专门领导民夫出工的小干部。提到五八年、五九年,佃家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泣着说“放着现成的庄稼不让收,冬天没吃的了只好到翻过的地里拣正在烂掉的芋头吃,春天又组织劳力出夫。我儿子小留那年才十八岁,被派去挖河。孩子正是吃壮饭的时候,工地上没有粮食,十八岁的大孩子一到吃饭时就四下捡别人扔掉的芋头把、芋头皮吃,挨着饿还要担几乎二百斤的泥挑子。一个河工没下来,俺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两眼双瞎了。让俺去工地接小留,一看那个可怜样,俺爷俩是一路哭着回来的。回到家亏得邻居们可怜他,这家救济一点那家救济一点,孩子算是扒出一条命来,没有饿死。”佃家老人说到这里己泣不成声,我们一帮孩子,不论是贫下中农的后代,还是地主羔子都陪着可怜的老汉流泪,一个教室泣不成声,根本就顾不上什么是解放前的苦什么是解放后的甜了。就连村造反头头小百领着一帮来检查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红卫兵站在门外也全然没有发现。那帮子人显然听到了佃家老汉的话,一个个气得脸铁青,小百劈脸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大声喝叱到:“滚蛋!”佃家老汉莫名其妙地踹跚地走出教室,走出大厅的大院。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每天仍然看到他背着他的粪箕子沿着大街拾粪,仍然是自言自语地重复他那句老话:“命中无儿不能犟求子呀!”。每逢遇到我们这帮孩子就无奈地笑一笑,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到学校来过。
直到后来我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后好多年,从一个同乡嘴里得知,佃家老汉和儿子在改革开放后一块进了镇里的敬老院,平安度过了一生,临死看到儿子在敬老院生活的很安宁,也有依靠,老汉死得很安逸,紧闭着双眼,没有悲伤。瞎儿子也在父亲死去十几年后在人民政府关怀下平静地离开人世。
我常常在想要佃家老汉要是还在的话,让他再来给学生们忆苦思甜,他会怎样讲他自己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