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人给了我两条生命。很多年以来我是这么的坚信。
就像我一直坚信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上帝对我开的一个玩笑。不是吗?上帝说要有火,所以就有了火。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而在1995年那个黑色的日子里,上帝在云端打了响指说我要这个小孩与众不同,当然他也做到了。九岁,当很多人的童年都沉浸在欢乐中时,我的所有幼稚的时光就此结束,我的所有的痛苦和沧桑由此揭幕。
让我把回忆再次带到那个雾气氤氲的早晨,当那个小男孩和母亲走在公路上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就这样夺去了他的右腿,自此划开了他与别人天涯海角般的距离。我不想再重复当时的场景,只知道自己在被撞得昏迷的刹那,母亲那声撕心裂肺的哀号是如此的让我刻骨铭心,在噩梦般的那些日子里,这声哀号象是诅咒般响彻在我的每寸肌肤里,让我痛到麻木。
哀莫大于心死。谁能想到这竟然是一个九岁小孩稚气未脱的外表下奔涌着的感情。
九岁,当我准备开始在人生的道路上飞奔时,突然间我必须学会拄着拐杖重新学会走路,就好比当幼鸟要飞翔时,却发现自己突然间失去了飞翔的翅膀。
这样的与众不同,天大的讽刺。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对自己的遭遇有多少的感觉。当我躺在冷冰冰的病床上的时候,我甚至还傻傻地对着枕在我身上疲倦到睡着的父母默默地说,我会好起来的,我会好起来的……
直到那一天,我坐在院子里,默默地看着风吹下一片一片枯黄的树叶。发呆。我的小学班主任带着一大帮同学来看出院后的我,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大帮人笑眯眯地走向我,然后他们的视线定格在我空荡荡的裤管上,对他们来说,这也许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我分明地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震惊和恐怖。他们的笑容凝固,死寂般尴尬的沉默。然后我听见自己内心里有块地方轰然破碎。
我会好起来的?那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自欺欺人的防备而已,而这防备是如此的脆弱,象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古堡,竟然承受不起一个眼神的攻击,刹那间土崩瓦解。
黑暗,是如此的铺天盖地,兵荒马乱。
十年前的那个我,受不了人家称呼自己由“那个小孩子”变成了“那个小瘸子”,受不了走在大街上时旁人那残忍的同情的目光。对于我而言,同情比刀子更要伤人,因为刀子伤的是身,而同情伤的却是心。我,已经满身伤痕,鲜血淋漓。
天底下所有人的欢乐是如此的不同,而天底下所有人的痛苦确实如此的相似。和所有有相同遭遇的人一样,我毫无来由地想到了死。死,原来真的可以解脱所有烦恼的一切。然而我又是一个软弱的人,不敢去做这么一个绝望的决定。我只能无尽的绝望,无数个暗无天日的夜里,我的思绪是那么的杂乱料峭,我第一次感到宿命对人是如此的不可逃离。那些从我手心纠缠滋长出的寂寞和无助让我不可遏止的开始在心灵上成熟和苍老,我用令人惊讶的思维去打量着这个繁华荒芜的世间。我死命地去写一些黑色的文字,黑暗到连自己都不敢再去阅读,不敢再去记忆。一个人的时候,寂寞是如此的形象,让我可以握在手里,一个人时候,原来整个世界都已经开始倒塌,一个人时候,天空上那些飞鸟飞过刻下的轨迹,是如此地让我羡慕和疼痛。
好吧,正如你所想的,每个故事都有个转折,否则你也看不到现在的我,现在让我的人生进入转折。
我记得很久以前在那个绝望匍匐的日子里,我长时间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我问上帝到底我应该怎么做,上帝微笑,然后给我一件物什,一滴眼泪。很长时间我都不明白这到底象征着什么,直到那一天。1995的除夕,在开动年夜饭之前,我的母亲一如既往地进行拜祭祖先的传统。我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她。母亲拈了三根香,然后猛然间对着天空跪下来,她的声音虽然低微,但还是清楚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请不要再让我的孩子受任何的痛苦,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太多,请让他再次地活过来,自由的活过来。如果他还要遭受任何苦难的话,请把所有的苦难都转到我的身上来,即使是要我的命,请上天保佑,请上天保佑……
她泪流满面。
这是一个书读得不多的女人,一个拥有着和自己的年龄绝不相称的单薄的身体的女人,一个在我不知道时间和地点暗自叹息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猛然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朦朦胧胧的梦境。原来这就是上帝的答案,眼泪。我突然记起我很少看到我的母亲在我面前流过泪,唯一的一次是因为我在父母面前任性地表示想要去另一个世界的父亲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后母亲泪流的是那么的彻底。其实,他们又何曾不流泪,只不过他们是把泪流在心底,伴随着伤口撕裂的鲜血而已。
为什么我没发现我的父母在那次苦难之后受的苦其实比我还要多?在那些我想死的日子里,他们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地窥探和保护着我的灵魂,用他们可以拥有的一切去挽回一颗渐渐枯萎的心灵。我是他们的孩子啊,我的心思他们又怎么不会了解?为什么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步自封的同时却没察觉到自己早已在他人的世界里横冲直撞令别人遍体鳞伤?为什么在我自诩沧桑的同时没发现痛苦已经如锉刀般狠狠地在我的亲人的身上刻下岁月的痕迹?为什么当我以为整个世界都倒塌的时候还有人默默地替我支撑着那片几近破碎的天空?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那么帅气的有一个男子,那么年轻的一个女人,为什么都开始在我的面前失去欢声笑语开始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选择无尽的沉默?
请不要再让我的孩子受任何的痛苦,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太多,请让他再次地活过来,自由的活过来。如果他还要遭受任何苦难的话,请把所有的苦难都转到我的身上来,即使是要我的命,请上天保佑,请上天保佑……
我果然还是一个孩子,幼稚到只会自私地患得患失地考虑着自己,却没发现自己的生命早已不再属于自己。我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在关心我的人的心海中卷起汹涌的波涛。原来当我以为自己被上帝遗弃时,我的身边已经不知不觉地围满了我的守护天使。他们隐忍地,小心地痛着我的痛,笑着我的笑,爱着我的爱。可是我却还是一次一次地残酷地伤害着自己,伤害着他们。
原来那滴眼泪,是为了洗净我原来蒙蔽的双眼,是为了让失去翅膀的我重新飞翔。而我的新翅膀,是亲人给予我那份真挚的感情,一份生命里不可承受的沉重。
于是,十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狠狠地说,小子,你再不开心就给我去死!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一个人总是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到这个世界,在他人的哭声中离开这个世界,真正拥有的,就是那漫长的一段生命的旅程。上天赋予一个生命的意义,只有经历过苦难,才会变得真实。而我是这样真实的活着,只因为我还需要背负很多人在我背后注视的目光。
原来的那个我,已经在湮没在那场黑暗之中,现在的我,是要为了这些目光而倔强地,自在地活着。
感谢我的亲人,是他们给我另一片自在翱翔的天空。
不知不觉间,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