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雨的天终于放晴了。早上醒来,太阳的金色手指穿过摇曳的长草间抚摸在我身上,它们是那样鲜活地跳动着,明亮而柔润,绝无刺眼的光芒,却有着温暖的力量。过不多时,这些手指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太阳那宽大的手掌,——他升高了。
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打量阔别已久的蓝天。“叭”,这时一滴不知是未尽的雨水还是新结的露水,从她的叶上滑落在我的眼睛里。——啊,我又看见她啦:修长的身姿此时愈加显得婷婷玉立,经雨水洗濯的叶茎是滋润的深绿,衬了一朵玉碗似的花,在这雨后初晴的早上,暗暗浮动的雾蔼里,有着叫人不胜倾倒的魅力。“她是这样的高贵美丽而离我遥远啊!”我又忍不住在心里叹息。
“那么,你想我吻你是吗?”这个时候,她突然说话,语气里透着娇羞,一边轻轻笑着。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的?”我吓了一跳,惊讶得有点结巴地问,同时脸颊滚来一阵热烫。
她埋下头,低声说道:“傻瓜,因为我的根扎在你的心里嘛。”
这话叫我痴迷。
不是不晓得我们有这层亲密关系,——实际上,自从在上个雨季一觉醒来,我发觉胸口隐隐作痛后,很快地,她就从我的胸膈间生长出来,我们的血脉就此连系在一起——只是我向来把这看作是命运的安排里极为平凡的一个,没有深意,不包含特别的眷顾,我不应恃此而亲近她,也不该因此对她抱什么非份之想。更何况,她是此地的公主,无论鄙俗的狗尾草,还是高傲的金线蝶,甚至于蛮横的大蚂蝗,都将她爱慕得不得了。“而我,又是这么的丑陋啊!”一时间心事千回百转,黯然神伤下,我不由得轻声说了出来。
谁能想到,她竟急切地分说:“爱情难道是品评相貌的结果吗?”此言一出,她连颈子都羞红了,却也不禁有释然之色,——一位如此美丽的姑娘,这般直截地吐露心声,怕是没有什么人再能拒绝的吧?
一刹那间,我感觉到胸膛里,她的根和我的心一道,不能抑制地颤抖起来。
幸福是这样地随着讶异袭来,不期然地眩晕了我。
——可是忽然,眼前有幅画面攫取了我的目光,它不知生于何时,来得悄无声息;上面的情景,是我在这个甜蜜的时刻里绝不愿目睹的,可是它竟有一股妖异的力量,引导我不闪避直视,似乎那是长久以来萦绕我不去、却又未曾切实捉摸过的东西,瞧过以后就能解答什么:却是一个讥诮的眼神。是金线蝶的,也是狗尾草和大蚂蝗的。他们带着这眼神交头接耳,窃窃低语:“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眼神,这话语,叫我立刻从狂喜中清醒出来。
……真的是不自量力啊!……
我不禁沉默了。
她似乎真的能窥测到我的心事,因为风为她送下来那声叹息时,我听见叹息里满是苦涩,就仿佛看见了满园的春光忽然被阴霾代替。
隔了半晌,听见她幽幽地说道:“当我还是一粒种子时,你便接纳了我。到我长成今天这般大小,你默默的为我输水送肥,其间辛苦劳怨不计,酬报结果不想。你是这样地质朴可爱,我是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你呀!浮滑的蜜蜂能叫我这样动心吗?浪荡的蝴蝶我也不爱!你……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呢?”
她的声音越说越快,到得后来变得凄然欲绝。我大为怜惜,忍不住便要答应她。这再次印证了她是真的能探知我的心事的,——此念头乍一浮出,她便羞红了脸又惊又喜地等待着,淡黄的花蕊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栗。
猛然间,那个讥诮的眼神又异常清晰地浮上来。我的心一寒,欲出的话犹豫再三,终于瑟缩。不错,我是个懦夫,本就不配接受她的爱。
一阵共同的沉默。
是泪水吗?她的花瓣间滢滢闪亮。她叹口气,用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竭力将花时维持到现在,为的就是能够在我最美丽的时刻里听到你说那句话,没想到你……我使力过度,怕是不行啦。”
我的心猛地抽紧,突然间把一切都明白了,只想狠狠地惩罚自己。是的,我这个笨蛋居然忘记了她是昙花!她是昙花呀!夜里花开天晓落,这是造物给她们立下的不可逾越的规则,而她居然胆敢将花时延宕到现在,只是为了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刻里听我说我爱她!……我居然没有理睬!……她违背天时,精力枯竭,永不能再开花了!
泪眼矇眬中,她的花瓣纷纷脱落,打着旋儿跌在我的脸上。——她终于亲吻到我了,在生命终结以前。
周围的长草有风划过,轻轻摇曳,低唱不知是什么的歌。
……
几天以后,一对旅行的情侣偶然间闯进这里。他们惊奇地发现,在这个下临渊谷的荒凉地方,竟有一个坛子植着株罕见的昙花。昙花已枯萎,而坛中的泥土表面,竟然沁着层厚重的盐碱,——那就像是许多眼泪的结晶呵。盐碱的泥土居然会生长出娇贵的昙花?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问题。
男的说:“你瞧,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呀!”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剑眉星目,在面对女子时,有着好看的笑容。女的温柔地看着他,回道:“是呀,顶奇怪。”这个长相平凡的女人,在男人的身边,就像是小野菊衬着剑兰,毫不起眼,使人不禁疑惑:这样的两个人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男的伸手抚摸坛壁,眼睛里突然起了惊喜,叫嚷起来:“咦,这不是普通的坛子!”他兴奋得像孩子:“你瞧,以造型风格来看,当是明代作品;又不像日用品,倒像是哪个闲情雅致的人制出来赏玩的一般,真是罕见!整个儿式样和用饰古朴雅拙、神韵内敛,一般人欣赏不来的。了不起!了不起!只有这几个图案太过马虎,算是微有缺陷……”
女的微笑道:“大考古家,恭喜你野有偶得。”
男的报她灿烂的一笑,猛然间一拍额头,自嘲地叫道:“我忒笨了,这是狂草呀!”他把那几个潦草狂放的字形念出来,两个人都惊呆了,——媸妍何足论,但凭性情真。男的笑道:“这倒像是你我的写照。”执住女子的手,面上尽是温柔。女子共他凝视,那样平凡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异样,只有爱的光辉在闪耀,圣洁,璀璨。这个时候,使人顿感,小野菊也是配得上剑兰的。
突然之间,那业已枯萎的昙花抖动起来,这源于那坛子的震动,——它颤得几颤,仿佛将死之人的痉挛,忽然滚下崖去。一时之间,悬崖上静悄悄的,只剩一对情侣在惊讶地相觑。周围的长草忽然有风划过,轻轻摇曳,低唱不知是什么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