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家了,父亲让我找一个收废品的人来,家里有一堆没用的东西。
下了楼,我走在小区的一条街道上。高雅人士所鄙薄的低俗人等,在这条街上吆五喝六,先是五家大排档,然后是一排小吃摊,再过去就是农贸市场。这些人有时的确粗俗:他们的三轮车撞到你,不说“对不起”,只是表情怪异地一笑;你买东西跟他们讨价还价,到最后他们会蛮横地说,不卖了。后来,我渐渐想明白,前者是因为他们还没学会城里繁琐的礼貌用语,只能投以抱歉的微笑,但是,这一笑经常遭遇到城市人翘起的嘴角和傲慢的眼神,所以,这个笑容顿时变味;后者更好理解,因为城市人报出的价格,已然超过他们能够接受的底线。
收破烂的终于被我找到。这位老人头发花白,有一种慈祥的表情洋溢在他的脸上。他的身后,悠悠然跟着一个孩子,这是老人的孙子。
天更暗了,一些雨点开始打落在我们的脸上,我们默然前行,一直没有说话。
到家了,老人嘱咐孩子等着,然后随我上楼。进门时,我发现老人的鞋子很脏,我不希望他将泥土带进我的新家。老人似乎明白,脱下鞋子,赤着脚进来。虽然这时早已立秋,天气转凉。
父亲让他坐下,进房里整理废品,只剩我和他坐在客厅里。我忽然想起晚上要去上课,便丢下老人,自己到房里穿戴整齐。
一会儿,老人已把东西弄好,付了钱,准备走。父亲见外面雨大,便让他稍作歇息。他没推辞,便和父亲随便聊聊。
他孙子的父母死了,孙子8岁,还没上学。此时,他们还没吃饭。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我认为恰恰相反,富裕的家庭能营造不同的环境,所以多样;不幸的家庭总是相似,因为单一。
他们聊天时,我在找我的手表。我开始怀疑,老人拿了我的手表,因为有两个证据:其一,我记得手表就放在老人坐的椅子旁边;其二,老人裤子口袋里露出一截银光闪闪的东西,我想那是我表带!
我不鄙视穷人,但是穷人要是不知自重,我们也不必怜悯。想到这儿,我很有风度地说,请把我的手表还给我。
老人看看我,忧伤地沉默。我想,他一定为他罪行的败露感到可耻。
父亲还没弄懂得我的意思,竟然问我:“你在说什么?”我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父亲责令我住嘴,然后,让我把他的包拿来,打开包,取出我的手表。原来,父亲今天上班时看见我的表不走了,就拿到表店换了一块电池。
我何以那么草率地认为是老人拿了手表呢?我说我不鄙视他们,然而骨子里对他们还是信不过的。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正当我准备道歉时,老人笑了,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来一把不锈钢勺子。
我不知道我的话对他造成了多少伤害。对于一个贫穷的人,最大的侮辱,莫过于说他想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摆脱贫穷。
然而,我对他的这种伤害,被他化为了一个笑容。
把伤痕当酒窝,这是穷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