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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与节奏
来源:尊龙凯时中国区人生就是博时代 | 作者:重亮 | 发布时间: 2023-03-09 | 30192 次浏览 | 分享到:

  有一本书我总也忘不了,尽管我没有读过它。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就读于某省艺术学校,学校里有一位管理图书的老师叫杨春,听名字象是风度翩翩的女性,可他却是个老头儿,一个年逾半百的干瘪老头儿。不知是因为得过中风还是面瘫,他左半边前额上有三条抬头纹,左眉高高地跳出眼镜框;右半边前额则是光溜溜的,右眉深深地压在镜框里,压得右眼皮沉甸甸的,好像是用左眼观察世界,再交给右眼去思考,而且百思不得其解。他的神态木纳,反应迟钝,每次照面对他说声老师好,他总是毫无反应,要等擦肩走过两三步,他才突然转身给予应答。他做事顶真,课间常见他夹着一本发黄的硬皮书,往来于各个教室和宿舍,寻找那些借书逾期未还者。倘若哪个班级还没下课,他会耐心等在门口,认真地看他那本硬皮书。他对任何人都很谦恭,然而说话的声音却是咄咄逼人的,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因为他的音质太低沉、太浑厚,象牛叫,即便用最礼貌的言辞请你还书,也严肃得如同法庭的宣判。他孤独,好像全校师生中没有谁显得与他比较亲近。

  

  有一天,全省文艺界在杂技场开大会,合唱团的演员们见到杨春都特别尊重,喊他“老前辈”,尤其那两位自称是他学生的著名歌唱家,一左一右把他服侍得像老太爷似的。这在学生中引起了震动,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不久,有关杨春老师的事,在同学中传开了:说他原来是合唱团的低声部演员,中国的男低音奇缺,他的声音在全国同行中无与伦比,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迟钝。合唱的魅力在于共性,需要和谐统一,而他常常会比别人慢一拍。在一次重要演出中,当指挥拚尽最后的力气,使整个乐曲在结尾的高潮中嘎然而止时,他却拖出了一拍,声音是那么洪亮,唱得又是那么认真,那么激情,引得台上台下一片狂笑,气势恢宏的交响合唱,瞬间变成了令人捧腹的闹剧。团领导迫不得已,忍痛割爱,把他调离合唱队,让他专搞教学。杨春对发声极有研究,加上其自身的示范效应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着实带出了一批高材生。一九七五年“大鸣大放”,杨春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教学,等到运动转入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后,他却贴出大字报,开始提意见了,幸亏合唱团的运动已经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才没顾得上给他扣“帽子”。以后,就把他调到艺校来管理图书了。

  

  上述传闻使杨春在大家的心目中有了大起大落,有关他的笑话成了艺校的传统段子。然而,我依然觉得杨春老师有种神秘感,那本发黄的硬皮书他已经携带半年多了,象宝贝一样形影不离,它引起了我的好奇。

  

  有一次,我走过图书馆,发现里面没人,而杨春老师的那本硬皮书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我鼓起勇气,悄悄地推门进去,捧起书本翻看,它的题目是《速度与节奏》,作者好象是俄国的一个叫什么“斯基”的人,里面有些段落印有“五线谱”,估计是一本音乐理论专著。突然,书架后面发出了牛叫般的声音:“速度与节奏不仅是音乐的灵魂,也是人生的要素……”吓得我扔下书本,发疯似的逃出了图书馆。从此,我见到杨春老师,便增添了几分畏惧,好象我是曾被他抓住过的小偷一样。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作为“漏网右派”的杨春自然难逃厄运,他白天烧锅炉,晚上进“牛棚”,合唱团里有几位他的门生,也把他拉去批斗过几次。但是,每次遇见他,只要周围没人,我还是习惯地说一声:杨老师好。

  

  一九六八年底,工宣队进驻艺校,我们也成了“臭老九”。春节一过,我和几位同学决定应征入伍。临走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到锅炉房打开水,碰到杨春老师,我告诉他我要当兵去了,他默默地注视我几秒钟,再看看周围没人,就从杂物堆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塞到我的手里,急切地挥着手说:走吧,快走!

  

  回家后,我打开一看,正是那本《速度与节奏》。我不知道杨春老师为什么对我这样,他落难时我没帮过他什么,也没有能力帮他什么,只是在没人时叫一声杨老师好,仅此而矣。我想不管怎么说,他送我这本书总是一番好意,于是,就把它打入行李包,第二天登上闷罐车,开赴广西边境。

  

  到部队以后,我们几个同学被分在某高炮师的师宣传队里,有任务集中,没任务就下连队锻炼,短短一年中,我先后下过三个连队,一个军事教导队。部队的生活紧张艰苦,何况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我怎么可能去阅读那个什么“斯基”写的《速度与节奏》呢?一年后,我被调到军区文工团,这才想起那本音乐专著,可是打开行李,却怎么也找不到,它不知被我遗落在哪个军营里了。

  

  一九七一年八月,我趁出差之便,回家小住几日,临走的那天上午,我专程赶到母校看看。一踏进校门就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杨春老师跳楼自杀了!本来上午十点钟就要开大会解放他了,昨天下午工宣队再次找他谈话,问他还有什么问题要交待?杨春老师以为又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他忐忑不安,彻夜未眠,终于崩溃了。清晨六点半,他爬上了教学楼顶……

  

  尸体早就拉走了,围观的人群却迟迟未散,人们脸上神色惶恐。那个时期不知是谁发明了一种所谓的“斗争策略”,召开什么“宽严大会”,即在开大会时突然宣布“揪出几个”、“解放几个”,追求一种强烈的戏剧效果,以震慑人心。围观的人大多是被叫来参加解放杨春的“宽严大会”的,而如今,大家面对的却是一滩干涸的血迹,以及用粉笔勾划出的杨春坠地后的人形。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找到杨春老师的家,狭小的亭子间凌乱不堪,他老伴儿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一张四寸的照片贴在五斗橱的镜子上,周围用毛笔勾了个黑框,照片中的杨老师依然用左眼注视着我,用右眼在沉思…… 望着杨春老师的遗像,我真是欲哭无泪啊!他一辈子做事都慢一拍,唯独今天却快了一拍,我多想把老师送我的那本《速度与节奏》供到他的遗像前,可是这本书竟不知被我遗落在广西边境的哪座营房里了,我怀着无限愧疚,向杨春老师的遗像深深地三鞠躬……

  

  一九八二年我要转业了,经联系,有两个单位愿意接收我,一个是电视台,另一个是我的母校。文工团所有的战友都认为我该去电视台,但是母校已通过文化厅,抢先与军转办取得联系,达成了一致,盛情难却啊。眼看日期临近,我失眠了:电视台很有吸引力,但是人地生疏,而母校有一大批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各有利弊啊……一想到母校,就不免想到杨春老师和那本《速度与节奏》,突然,我象电击一般地从床上跳起来,离移交档案只有四天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当即给军转办写了一封长信。就在移交档案的那天早晨,军转办收到了我的信,根据我本人的最后意愿,把我分到了电视台。

  

  二十世纪的最后二十年,电视作为新兴的媒体,步入了辉煌的腾飞时期,我有幸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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