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恨父亲,与生俱来地恨。当然,后天的积淀更充分。
听母亲说,怀孕的时候,父亲曾踢她肚子,骂她肚里怀的不定是什么畜生。母亲伤透了心。儿子就恨。
儿子跟爷爷是同一天生日,也因此深得爷爷喜爱。每到生日那天,儿子总早早赶到爷爷家去祝寿。父亲必在一旁念叨:老子被老子的老子打惯了,以后也让你尝尝你老子的厉害。听母亲说,奶奶死得早,留下父亲兄弟姐妹六人,生活很是艰辛,加上父亲从小顽劣,吃了爷爷不少苦头。儿子就冷笑,活该!
父亲的脑袋倒很是灵光,什么东西一学就会。篾匠,铁匠,石匠,泥瓦匠的活儿,好像都能拣上手,尤其刻得一手好碑文。儿子很是鄙夷,不过是想多混人家几口饭罢了。
父亲的德行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差。尤善酒后闹事,撒野,装疯卖傻,无丑不作,邻人们是有口皆悲。但没办法,有事需要帮忙还得找他。做事还行,人们说。父亲年少时发育较缓,十六七岁才过一米五,人送浑名——矮子。那更多的是对他人格的贬损吧,儿子想。
儿子恨父亲,深切地恨。儿子的一切都有意无意刻意地与父亲背道而驰。儿子个子窜得快,早早就过了一米七。嘿,誓死不当小矮子,儿子心里直乐。儿子从不抽烟,滴酒不沾,静默本分,不喜闲逛,不爱串门,不好吹嘘,处事沉稳,极有分寸。儿子就是要与父亲身上他所深恶痛绝的一切东西彻底地绝缘。儿子最怕的就是两人难免处在一起的时候,别人会自然地产生某种关联性的想象。可是到后来,儿子发现无论他如何费尽心力,防微杜渐,总还是有某些东西在隐隐地,无形地牵绕着他,藕断丝连的感觉,想究其原委,却总是不得通透。不管喝没喝酒,喝没喝醉,父亲常直勾勾地盯着他,恶狠狠地骂一句:你他妈不是我儿子!对,我他妈还真不是你儿子!这是儿子第一次的回答,以后就沿袭成了父子间最具针对性的固定台词。是我的耻辱,自然,更是他的耻辱,儿子想。
父子之间其实很少直接冲突,因为两人基本上不怎么往来。冷战,在持续;暗战,在心里。仅有的几次正面交锋,也都扣人心弦。
天热,蝉躁,儿子下河去洗澡。一场暴雨将儿子淋回了家。父亲抬头就是两巴掌,记事起这是第一次被打。儿子抹一把鼻子里流出的血,一甩头,冲出门,冲到屋后的小山坡上,抓起一把石子,对着屋顶就是一阵狂扔,边扔边哭喊:矮子,老子砸你屋!父亲抄起一根木棍就暴跳着赶了出来。儿子便跑,父亲便追。儿子疯跑,父亲狂追。终于,儿子累了跑不动了,被气喘吁吁的父亲追上,扔掉手中的棍子,一把拎了回来。那时,还是暴雨。那年,儿子七岁。
父亲对儿子的成绩从来不闻不问,极其淡然。有一次,儿子拿着期末成绩单兴冲冲地跑回家,恰巧叔叔也在。儿子蹦过去给叔叔一拳,叔,我又拿了个第一。不错啊,父亲突然开了口。关你屁事!儿子刹不住口。父亲的脸酱成了猪肝色,瞪了一眼,却也不再言语。儿子感觉很爽,非常的爽,少有的爽,有事没事偷着乐了好几天。那年,儿子十一岁。
父亲又开始发酒疯了,这一次摔坏了人家的东西,还揍了人,不过更多的,是被人揍。回到家已是深夜,鼻青脸肿的父亲在外面叫骂着,捶门。母亲气得直落泪。儿子窜将起来,一把甩开门:你咋就没被人打死呢?父亲捋起袖子便要动手。儿子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等伤养好了再说吧,现在你不是我的对手。那年,儿子十五岁。
中考那天,太阳发了疯似的毒辣,父亲却来了,带着一大盒喷香的饭菜。快吃吧,你妈出门了,她要你好好考。儿子也不吭声,一把接过,低头大吃起来。班主任恰巧撞见,问了句:你父亲?儿子脸涨得通红,犹豫了三下,微微点了下头,恩。
儿子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进了县一中。别的同学都潜心攻读,儿子却心事重重。儿子不想再上大学了,怕再拖累母亲,他也不想父亲供他,即使供也供不起——就凭他?儿子想高中毕业了就去找工作,他一定要证明他比他父亲强,强十倍,百倍,千倍。而且,越早越好,他担心那酒鬼父亲是否能坚挺到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高考成绩出来了,儿子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地落了榜。家里一片愁云惨雾,母亲唉声叹气,父亲一声不吭。
我打工去。儿子觉得实在没必要死一般的压抑。
复读。父亲的语气很轻却很坚定。
复读?母亲惊起了身。
复读?哼,复读费要好几千块呢!儿子在一旁漠然地回应。
复读!父亲那被酒烧破了的嗓子难得地雄健了一把,重重点了下头,整了整衣衫,直着身板出了门。
父亲操起了他比发酒疯还在行的石匠业。听母亲说,最近建房的特多,地基石卖得特俏,一个能卖二十好几。父亲每天就在石场里挥舞着铁锤,敲打着钢钻,一直到很晚才回家。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发现父亲夹着筷子的手很是别扭,掰开一瞧,满手的血泡。母亲心疼了,儿子装做没看见,背过身去,泪却从眼角掉下来。儿子用手背一蹭,热热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见鬼!
父亲悄悄地戒了烟,紧接着又悄悄地戒酒。儿子偷偷买了瓶黄山头,放在桌上,父亲无精打采地回来,眼珠子直放光。
哪儿来的?
不晓得。
你妈买的?
莫问我。
拿去退了!
儿子一把拧掉瓶盖。干了!说这么多废话干吗?说完扭头便出了门。出去之后又意识到这可能会被理解为是在讨好或是示好,又赶紧踱进来补充了句:别多想,没别的意思,喝酒。
复读的费用居然很快就备齐了,这很有些出乎儿子的意料。其实儿子做梦都念叨着上大学。儿子心里挺高兴。就在心里高兴。
儿子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临行前一天,亲友们都赶来相聚以示庆祝。毕竟,这是这个纯粹的农民家族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儿子在一群孩子中间找到了父亲——那时父亲高兴得就象个孩子。爷俩第一次正经八百地商量起事儿来。儿子说,爸,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您这么多年吃的苦,我都记在心里。今儿是我有生以来最喜庆的日子,亲朋好友们都在,您少喝点酒,别误事,反正再怎么着也别闹事。父亲把胸膛拍得叮当响,放心吧,儿子,爸心里有数。
那天气氛很是热烈,鞭炮没完没了地响,客人们来了一遭又一遭,行酒划拳声此起彼伏。父亲被叔叔伯伯姑父姨父舅舅们拉上了桌。席间频频有人向父亲敬酒,父亲倒也克制,总是浅尝一口即将酒杯放下。但是好景不长,推杯换盏间,父亲的酒兴腾地一下上来了。几杯白酒下肚,满嘴喷着酒气,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胡话,疯话,混帐话便接二连三地吐了出来。言语间对过世的爷爷甚是不敬。叔叔伯伯们听不下去了,或劝解或斥责。没想这下倒交上了火,父亲越说越气,越骂越起劲,骂爷爷对他刻薄,毒打他,不把他当亲生儿子,早早把他分出了家……大伯一拍桌子,老三,你这太不像话!父亲一捋袖子,就要动手。儿子闻讯从外面冲进来,对着父亲大吼一声:我没你这样的爹!父亲抡起拳头就扑了过来,儿子丝毫不避让,攥着拳头,咬着牙。众亲友合力将父子俩拉扯开……一场喜宴以一幕闹剧收场,儿子蹲坐在角落里,静静地流泪。
没等父亲酒醒,儿子便孤身上了路。就在前一天,父亲还念叨着要一起去的。临走时儿子抛下一句话:我上大学决不拿他一分钱!
上了大学,儿子尝试着做过家教,发过传单,端过盘子,打过短工。儿子渐渐意识到其实从小到大,自己并未怎么吃过苦。相比独力谋生的艰辛,在父母的呵斥下却由着性子成长其实是一种被忽略了的幸福。虽然,那个家不太融洽,不够和谐,不尽温暖。夜深人静的时候,儿子常躺在床上回想童年那些快乐或不快乐的往事。想爬到槐树上吃槐花,想拖着鱼网扑蜻蜓,想躲在角落里蹦出来吓人,想输光课本再撕光墙上贴画拍画片,想抓起石子砸屋顶在暴雨里疯跑父亲在后面挥舞着棍子狂追……每次总想到这儿,一想到这儿,儿子就嘿嘿一笑。儿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笑,啥时候形成的条件反射呢,儿子纳闷。记得当时那家伙是抓着好长好粗一根棍子追上来的,追上来后反倒是扔了,累了吧——累得连打人的力气也没了,儿子琢磨。
父亲每年都会往儿子卡上打五千块钱的学费,儿子从不领情,一直把那卡弃置一边。儿子放不下心中的恨。儿子用的是另一张卡,母亲不时会往卡上打几百块钱。儿子觉得很惭愧,很残忍,急切渴望能独力顶起一片天空。儿子对母亲说,妈,对不住,我都这么大了还在剥削您。等我工作了,一定好好孝敬您。母亲总是神秘地笑笑,却不言语。直到大二结束那一天,儿子给母亲打电话,商量暑假不回家留校勤工俭学的事。母亲说,孩子,回来吧,你爸出门两年前段时间回来了,整天念叨着想看看你,就是不好意思说。儿子提高了嗓门,那就更不回了,你知道的,我恨他。母亲无奈地一声长叹,从那天酒醒过后,他就一直很愧疚,第二天就出了远门。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以前寄给你的钱,基本上也是他在外辛辛苦苦挣来的,他的臭德行也改拉,如今完完全全跟变了个人似的……儿子象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感觉和第一次被父亲打的时候一样。儿子默然挂断了电话,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软瘫在床上……
儿子终究没有回去。
某晚,室友们堆在电视机前看电影,港产动作大片《杀破狼》。影片里的一个片断让趴在床上的儿子直起了身——那是个父亲节,警察们将执行一项非常危险的任务,华哥(廖启智饰)打电话给母亲询问形同陌路的病父近况:他死了没?电话那头传来年迈的母亲苍老的声音:他已经死拉,三个月前就已经死拉……多年隐忍的父子之情猛然迸发,却已是阴阳两隔!眼中噙着痛悔和哀伤,冷不防,阿杰(吴京饰)冰冷的刀已经刺入他的胸膛,满腔遗恨随血水汩汩流尽……
儿子跌跌撞撞地出了寝室,来到学校后山的一个小山坡上——依稀就是他家屋后那个小山坡。抱着头,揪扯着头发,哭了一夜。
转眼儿子就毕了业,找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领到了第一份工资。儿子请了三天假,在货物堆中找到了佝偻着腰的父亲,二话不说,拉着他进了附近一家酒馆。几杯酒下肚,父亲喷着酒气,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酒酣耳热之际,爷俩起了争执。父亲一巴掌扇过来:你他妈——
我他妈还真是你儿子!
儿子接过父亲那已不如他有力的手臂,透过对面的玻璃窗,分明看见自己也喷着酒气,眼睛眯成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