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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对我而言，他是老照片上一个俊朗的影像，是亲友口中声声哀惋的叹息，还是北山林荫下那座荒凉的坟茔。

　　儿时翻看母亲珍藏的相册，见一桢黑白照片上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抱着个小小的婴孩，妈妈告诉我，那就是父亲。照片上的父亲有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方正的脸上生着高且直的鼻梁，挺拔的身材格外精神。妈妈说，学采矿的父亲不仅是位优秀的工程师，还特别喜欢打篮球和滑冰，在江南长大的父亲飞驰在溜冰场上的速度比起那些东北小伙子一点也不逊色。从妈妈的语调里，我知道了我有一个非常帅气的父亲！

　　父亲手中的婴孩当然是我。那粉团似的小傻瓜依偎在父亲的大手上无知地张大眼睛，竟不知这是和父亲的唯一合影！妈妈说，父亲对那个小傻瓜倾注了他所有的爱。刚出生的时候，外婆说：这孩子还没个鞋底大，一脸一身的皱，怕是养不住了。父亲偏不信，妈没有奶水，他就天天熬米汤，煮菜汁，为了我，从不求人的父亲含着眼泪向矿里申请了每天一斤的鲜牛奶。东北冬天长，父亲在寒冷的冬夜几乎衣不解带，一会热牛奶，一会喂温水，在那个饥荒的时代，小小的我竟然成了一个少见的胖孩儿。

　　父亲对我的呵护惹得妈妈的同伴个个眼红，北方的男人极少有带孩子的，父亲丝毫也没有受环境的影响，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我。他怕妈妈粗心，只要下了班，他就专心做保姆，爱运动的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玩乐。有一天，他发现我的身上有一圈深深的红印，那是保育员忘了把我从盂盆上抱下来的痕迹，生性温和的他不顾妈妈的阻拦跑到托儿所和保育员大发雷霆。妈妈说，那是她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发脾气。

　　62年6月22日，是母亲最不愿提起的日子。那一天，父亲照常把我送到托儿所，扬着手教我说过再见就上班去了。那一天他和同事一起去井下处理事故，没想到又一处塌方永远地把他隔在了地下。从此，15个月大的我永远地丧失了父爱！

　　长大的日子里，父亲是每月发放的抚恤金，是逢年过节工会赠送的糖果袋。常有一些大人摸着我的头顶叹息道：“这孩子可真像父亲，多可惜……”在这样的叹息里，我逐渐厌烦起别人怜悯的眼神，从此不再提父亲！

　　也许是因为没有父亲，我比女伴们少了娇气，也少了眼泪。9岁的时候和小朋友偷骑家里的自行车，我们一起摔到了路沟里，胳膊和腿上都跌破了皮，朋友疼得大哭，我却马上爬起来去看车子摔坏没有，想着怎么回去和妈妈说才不会叫她生气。那之后，有危险的事情我不再去做，我知道，妈妈的脊背担不动太多的忧愁。

　　14岁那年，我带着妹妹去看姑妈。在火车上晃悠了一整天，刚下车就看见一个高佻女人，着一身藏蓝色衣裤，脖颈上系一条白色丝巾，一看见她那深邃的眼睛，高而直的鼻子，我猛地想起相册里的父亲，不用说，她一定是我们的姑妈！看见我们，她就跑了过来，用浙江味的普通话喊着我们的名字。当她泪眼婆娑的拥着我说着当时我听来莫名其妙的话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我叫做姑妈的人是我父亲的亲姐姐！正是相册里的父亲才使我多了这份关爱，也使我有了那个叫天台的遥远的老家。

　　后来我做了母亲，儿子也有一双深邃的大眼睛，鼻梁高且直，相册里的父亲给予我的不再是模糊的影子。于是我越来越想去看看父亲。

　　那年春天，就凭着母亲大致的描述，辗转到了那个我十分陌生又永不能忘怀的地方。傍晚住在了山脚下的一个小店里。那座山叫北山，山坡上长眠着我的父亲。早晨，太阳还没升起，我和先生就带着一把借来的铁锨去爬山了。山不高，也不很大，山下的蒿草结满露水，没多久就把我们的裤脚打湿了。晨曦里我们东一头西一头的走着，不知道父亲住在什么地方。半山是松林，进了林子就望不到出路了，正有些疲累的时候，草丛里飞来两只蝴蝶，一只雪白，一只白蓝相间，它们在我的眼前舞着舞着，似乎不愿离去。冥冥中我竟然觉得它们是父亲的朋友，是专来迎接我们的。索性就随蝴蝶而去吧，那蝴蝶飞飞停停，不紧不慢的引着我们出了松林，就那一瞬间，我几乎晕了过去，我的眼前是一片坟茔！！

　　蝴蝶继续飞着，我们如同被施了法术一样的跟随着它们，大脑一片空白。这里也许是公墓，数不清的墓碑排遍山坡，要是一个一个找下去，我们无法想象什么时候能找到父亲。太阳升到树梢的时候，蝴蝶不见了，我觉得父亲一定就在附近，一定在的！于是，我们开始虔诚的拔草，可能是父亲不忍我们太辛苦，没多久我们就看见了！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石碑，低矮，残旧，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晰：是用我的名字立给父亲的！我和父亲就用这石碑凝在一起，立这山间从没分开过！我小心的拔去周围的杂草，看着父亲的坟墓，看这低矮残破的土包竟葬着我的父亲！顿时我泪流满面。泪眼朦胧中，几十年的甜酸苦辣在心中翻江倒海。该祭奠了，父亲喜欢饮酒，我把一瓶酒小心的洒在坟前。怕惊了父亲的梦，我坚持不用铁锨，一捧一捧的抓土添高了坟头，心里默念着：爸，我看您来了。

　　……

　　又是多年没有去看父亲了，那坟茔时常出现在梦里。相信到了春天，蝴蝶一定还会在山间起舞，松林酿就的甘泉也一定会叫父亲酣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