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给邻村的他时,没想到自己的一生会如此曲折。
他是个本份的农民,只晓得犁田种地,49年的秋天,他正在地里收割庄稼,来了一队国民党的士兵,拖着他就走,身怀六甲的她去追赶,却被士兵用枪推了回去。她只听得他喊了声,等我回来。
他不知道,他这一去就是四十年。他被抓了壮丁,随溃败的国民党军队驻防上海,解放大军的炮声隆隆,他上了兵舰撤退到浙东的舟山群岛。一年后,去了台湾。
她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半年后,她生下了儿子,儿子自小没有见过爹。五年后,婆婆死了,她带着儿子回到了娘家,与兄嫂一起生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问娘,爸爸在哪儿。她说,爸爸出远门了。儿子问娘,爸爸还回来吗。她说,一定会回来。儿子问,啥时回来,她说,我们会一直等着他。
有位大娘来说媒,一个女人拖着孩子,活得艰难,找个丈夫吧。她摇了摇头,拒绝了,只平静地说了一句,他会回来的。
她守着个承诺,一年又一年。儿子渐渐地长大了,长结实了,儿子心里明白,爹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他把舅舅当成亲爹,舅舅也待他像亲儿子,带着他下地栽水稻,修果树,去湖荡里打野鸭。
十七岁那年,公社里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儿子品学兼优,被报了去,最后却被刷了下来,公社的干部说,他家有人逃在台湾,关系不清白。儿子很失望,却安慰母亲说,不要紧。
十八岁那年,部队来征兵,儿子瞒着她,跑到几十里外的县城,报了名,政审没通过。儿子回来时大哭了一场,她抚摩着儿子的头,心比刀绞还痛。
死鬼丈夫哟,你究竟去了哪里,一个消息也不给我。
她想起了那一年的春天,油菜花开得正艳,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她想起了那个夜晚,他挑起她的红盖头,烛光红红映着他欢喜的神情。
难道他去了台湾,她的脑海里浮现了几个狰狞的面孔,前天乡场上看露天电影,白幕布上就有这样的面孔,远远黑夜里,有一两声野狗叫。
或者他已经死了,她的心头忽然就黯淡了下来,就像屋被风吹灭的油灯,她不敢想。
他在哪儿呢?他真的在台湾岛上,他与其他人一道,开山筑路凿隧道。退伍以后,他成了一个养路工,他养护的公路紧挨着大海,没事的时候,他常坐在岩石上,孤独望着潮涨潮落,任凭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似乎只有海才能懂他的心思。
他在无望地等待,而她早已不抱希望,她只是个普通的村妇,过着最平凡的生活,用自己的双手,把儿子养大。偶尔,她从儿子的眉宇之间,看见了他年青时的影子,一样的勤劳,一样的倔强。
儿子进了城市,把她也接到了城里。城市里少了鸡鸣鸭叫,听不见犬吠马嘶,她心里闷闷的,不习惯。她老了,身后长长的,是几十年的光阴,一个人的寂寞。
喜讯来得很突然,市台办的工作人员把信笺交给儿子时,她的手不住地哆嗦,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儿子把信笺大声地念出来,桃源县板桥市某某,她干涸的眼里有了泪光。是喜,是悲,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活着,一直在寻找她。
喷气客机起飞了,载着她的儿子,载着她的嘱咐,沉甸甸的希望。已届不惑之年的儿子要去台湾,接自己从未见过的父亲。
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从他站到故土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那个儿子就是我的同事,当我听着他平静如水的叙述时,却感受到水底的波澜,我被深深地打动了,原来爱这个字,是要用一生来守候的。
我曾经见过这对平凡的老人,夕阳下,老头儿颤巍巍却很执着地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她(其时,她已无法行走),一个为爱等了一辈子的女人,他今生最美的新娘。